“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北京莲花池旁一座公寓里,一首《松花江上》悲壮的旋律萦绕在走道间。
一位耄耋老人手捧信件,闭目哼唱,声音哽咽,眼眶湿润。
这位93岁的老人名叫陈鹄,是中共一大代表陈潭秋和烈士徐全直的长子。5岁那年,父亲的一封托孤信将他托付给湖北老家的外婆,从此他日夜期盼着“父亲的声音”。
88年后的今天,陈鹄给父亲写下一封跨越时空的回信:当年您夙夜期盼的国富民强,如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人民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这盛世繁华,正如你所愿。山河不会忘记你,大地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曾在这里洒下一片深情。
“苦人”陈潭秋,舐犊情深的托孤信
“我始终是萍踪浪迹、行止不定的人,几年来为生活南北奔驰,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这样的生活,小孩子终成大累,所以决心将两个孩子送托外家抚养去了。”
陈潭秋,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1933年2月,由于形势日益吃紧,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被迫由上海向中央苏区转移。陈潭秋时任中共江苏省委秘书长,受组织安排将赴中央苏区工作。临行前,他给在湖北老家的三哥、六哥写了一封托孤信。
这是陈潭秋像(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陈潭秋故居纪念馆供图)
自这封信后,陈鹄再也没有见过父亲陈潭秋。“当时共产党人的孩子没有办法自己带,只能送给他人抚养。交给自己的亲人还好,很多是送给老乡,一辈子也没有找到。”陈鹄说,总有人问我,父母是不是舍小家为大家。在我心里,他们根本没有舍弃我们,这是最恰当的安排。
拼版照片:上图为1927年,反动派烧毁陈潭秋黄冈老家的房子,仅留下一个石门框(资料照片);下图为湖北黄冈陈潭秋故居纪念馆(2021年摄)。新华社发
陈潭秋1925年与徐全直结婚,1928年生下陈鹄。夫妇俩为了革命工作四处奔波,从武汉到江西,从江西到上海,从上海到天津,从天津到东北,又从东北到上海。
1932年夏,陈潭秋妻子徐全直(左二)与陈潭秋弟媳及子侄在上海(翻拍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
“5岁之前,他们一直带着我转战南北,为了党的事业。”陈鹄说,作为一名百折不挠、坚定的革命者,父亲常被人称为“苦人”。在他还不满3岁的时候,父亲在哈尔滨被捕关押近两年。母亲徐全直一人带着他东躲西藏,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但仍坚持革命工作。从那时起,他幼小的心灵就感受到父母的伟大。
这是一段艰难的日子,也是一段温馨的记忆。陈鹄5岁那年,就远离父母,回到湖北,和外婆一同生活。每每思念父母时,他就会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1岁半时的照片,上面有父亲亲笔落款——秋直。
陈鹄儿时照片,上面有陈潭秋的亲笔题字(翻拍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
“秋,就是陈潭秋;直,就是徐全直。父亲将他们俩的名字都写在我的照片上,说明他们是非常喜欢我的。”陈鹄哽咽着说,每次看到这张带有爸爸妈妈信息的照片,仿佛就能触摸到他们。
2月26日,陈潭秋之子陈鹄在北京寓所。新华社记者 余国庆 摄
陈潭秋写下这封托孤信的时候,正是一年最冷的季节。他在信中用恳求的语气写道:“希望两兄能不时的(地)帮助一点布匹给两孩做单夹衣服(就是自己家里织的洋布或胶布好了),我们这种无情的请求,望两兄能允许。”
其实,当时陈潭秋在黄冈的家人也正遭遇不幸。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八弟陈荫林,受陈潭秋引导加入共产党,并参加了南昌起义,但在南下途中牺牲。反动政府抓不到他们,便将他们家房子烧毁,只留下一个石门框孤独地伫立着。
“流落了七八年的我,今天还能和你们通信,总算是万幸了。”陈潭秋在这封信中写道,“老母去世的消息,我也早已听得,也不怎样哀恸,反可怜老人去世迟了几年,如果早几年,免受许多苦难呵!”
正如信中所言,陈潭秋心中所想皆是“现在生活困苦,决(绝)不是一人一家的问题,已经成为最大多数人类的问题了”。这封家书正是一个共产党员无私理想信念的最好见证。
2月26日,陈潭秋之子陈鹄在北京寓所。 新华社记者 余国庆 摄
陈鹄说,当时大家都很困难,他们却不忍恳求兄弟给两个孩子做件御寒的衣物,这种复杂的心情,我在为人父母后也慢慢体会到。“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父母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晰。”
死刑判决书,妈妈的“墓志铭”
“拒绝坦白自新,侮慢公职人员,妨碍他人自新,品质恶劣,不可理喻。”
这是反动派对陈鹄的母亲徐全直的死刑判决书。
陈潭秋写托孤信的时候,徐全直已身怀六甲。陈潭秋在信中写道:“两孩都活泼可爱,直妹本不舍离开他们,但又没有办法。现在又快要生产了。这次生产以后,我们也决定不养,准备送托人,不知六嫂添过孩子没有?如没有的话,是不是能接回去养?”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封信发出后,一家人却永远别离,从此生死不知。
这是陈潭秋妻子徐全直像(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陈潭秋故居纪念馆供图)
1933年6月,徐全直分娩后没多久,便到党的秘密联络点联系赴中央苏区事宜。然而联络点早已被叛徒告密,她当场被捕,随后被押往南京监狱。
1903年出生的徐全直,在湖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就积极参加学生运动,1924年入党。她的父亲早年参加同盟会,家里人通过一些关系找到国民党当局的要人,希望将她营救出来。敌人的条件是,先把徐全直送反省院,反省后再保释。徐全直坚定地表示:“宁为革命死,绝不去反省院。”
在监狱里,敌人用3个孩子要挟徐全直,要她“悔过自新”,早日出去照顾孩子,甚至还质问她:“也要为孩子考虑,你的母爱哪里去了?”徐全直听后觉得十分可笑,大骂敌人:“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谈母爱?”
“后来一位老同志告诉我,母亲当时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在此之前从来没看她掉过泪,更没有听见过她哭,但是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说到这里,陈鹄的眼眶也湿润了。
1934年2月1日凌晨,徐全直被押到雨花台,面对枪口,她昂首挺胸,面无惧色,在寒风中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判决书上写着:拒绝坦白自新,侮慢公职人员,妨碍他人自新,品质恶劣,不可理喻。
“当然不可理喻,怎么能够听他们的呢?这5句中,4句非常正确,品质恶劣是污蔑。”陈鹄说,他一直想将这几句判决词,镌刻在徐全直烈士的墓碑上,作为她的“墓志铭”。
陈鹄的弟弟后来成为南开大学历史学教授,他给自己取名为志远。“就是要继承父母的志向,继续为党的事业做贡献。”陈鹄说,母亲牺牲在雨花台,弟弟陈志远一直在床头放着一块雨花石,他说这样每天都能看到妈妈了。
“爸爸妈妈”,88年后的一声呼唤
《松花江上》是陈鹄唱了一辈子的歌曲。
面对记者,老人眼里噙满泪水。“这是我一辈子都在不停哼唱的一首歌,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歌词,唱出了我心中的呼唤。”
2月26日,陈潭秋之子陈鹄在北京寓所。 新华社记者 余国庆 摄
“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年仅5岁的陈鹄到湖北外婆家后,对父母思念与日俱增。他和姐姐发明一种游戏,名字叫“爸爸妈妈”。他们假想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并且设计出一些情节,自我陶醉,乐在其中。
“我们享受着自己制造的幻景,但对家人严格保密。现在看来,这个游戏很幼稚,很虚幻,但却是我们当时的心情,浸透着内心的辛酸!”回忆起80多年前的事,陈鹄仍然沉浸其中。
这一游戏也没有玩多久,陈鹄隐约从外婆那里知道了母亲已牺牲。“妈妈回不来了,我们就更加期盼爸爸。”陈鹄说,1938年武汉沦陷后,他随亲戚来到湖北恩施避难,后又随舅舅到重庆求学。
1942年,正在上中学的陈鹄想去延安找父亲。于是,舅舅带着他找到陈潭秋的老战友董必武。“这是我第一次见董老,他说潭秋应该不在延安,但现在哪里还不清楚。你眼下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将来革命胜利了,国家需要人才!”陈鹄说,“听董老的教导,我一直在重庆求学,直到重庆解放。”
重庆解放后,陈鹄更加渴盼见到父亲,幻想着父亲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一丁点消息。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打听。
“他们告诉我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两三天后,我却在学校布告栏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杀害陈潭秋等烈士的罪犯伏法’。”陈鹄说,当时,突然意识到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那种痛楚无以言表。
原来,陈潭秋1939年结束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工作后,回国担任中共中央驻新疆代表和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负责人。新疆军阀盛世才走上反苏反共道路后,党中央同意在新疆工作的共产党员全部撤离。陈潭秋把自己列入最后一批,并表示“只要还有一个同志,我就不能走”。
陈潭秋在新疆(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陈潭秋故居纪念馆供图)
1942年9月17日,陈潭秋被捕。敌人对他施以酷刑,逼迫他“脱党”,他拒不屈服。1943年9月27日,陈潭秋被秘密杀害于狱中,时年47岁。
陈潭秋牺牲的消息一直不为人所知。在1945年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陈潭秋还被推选为中央委员。代表们没想到,陈潭秋早已为革命事业献身。
幼年失去父母,80多年来,陈鹄常常思念他们,特别是成年以后,逐渐认识、理解了他们,知道他们是特别值得怀念的人。陈鹄说,他和父母短暂亲密的接触中,留下了稚嫩、依稀的点滴记忆。“这些记忆虽然琐碎,却是我终身的温馨回忆,是我心灵深处的抚慰和前进的不竭动力。”
陈鹄和母亲徐全直(中)在上海(资料照片)。 新华社发(陈潭秋故居纪念馆供图)
陈鹄一直秉承“做对社会有用的人”,从国家发改委退休后,又在中国国际工程咨询有限公司专家委员会担任顾问。他说,100年来,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进行持续不断的伟大奋斗,创造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
这是湖北省博物馆馆藏的陈潭秋于1933年2月在上海写给家人的亲笔信原件(3月26日摄)。 新华社记者 余国庆 摄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父亲又是党的一大代表。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陈鹄决定给父亲写一封迟到88年的回信,向他报告当年的未竟事业,今日的伟大祖国。
亲爱的爸爸:
“爸爸”“妈妈”,这两个崇高的、温馨的,令人心醉、心碎的称呼,我已经有88年没有直接地、有效地使用和享受过了。
我和姐姐到外婆家后,全家人对我们都很爱护,外婆更是对我们充分发挥了她的“母爱”情操,我们俩成为家中的宠儿。但是我们还是非常想念你们。
在老家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陈策楼村,乡亲们都把您看成黄冈人民的好儿子,黄冈人的骄傲。家乡的父老们至今津津乐道上世纪20年代初您在家乡亲手创立的鄂东地区第一个党支部,播下革命的种子。
……
当年您夙夜期盼的国富民强,如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人民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这盛世繁华,正如你所愿。您曾经生活过的小山村如今也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幸福村,曾经受苦受难的父老乡亲也过上了幸福小康的新生活。
1927年,您的故居被反动派烧毁,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块条石构成的门框。陈策楼村的乡亲们,保护下了这个门框,30多年,它一直耸立在那里,成为一个特殊的标志,既寄托了乡亲们对您和妈妈,还有八叔一共三位烈士的怀念,也成为揭露反动政权罪行的铁证。现在故居已在原址复建,门框还是原来的三块石头,并以故居为中心,形成了陈潭秋故居纪念馆、生平重要事迹展览馆、铜像广场、宣誓广场等为一体的红色景区,每年都有20多万人次前来瞻仰、祭奠您。
山河不会忘记你,大地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曾在这里洒下一片深情。爸爸,您现在长眠在乌鲁木齐烈士陵园,因为路途遥远,儿女们没法经常前去祭奠和扫墓,但您放心,您的几个儿女,虽有着不同的成长轨迹,但没有一个人抱怨过爸爸妈妈“舍弃”了我们。我们都理解您对党的忠诚,会把这份忠诚,一直传承下去!
您的儿子 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