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峒里多蛇,贩蛇便成了一种不错的行业,其中最有名的蛇贩子是端妹子。照当地俗称习惯,“端妹子”其实是男性。他额角有一大块黑皮,所以又有人叫他“黑皮”。
黑皮原来是吃铜锣饭的,唱乔仔戏,打电视普及以后,铜锣饭不如从前好吃,他就拜了个师傅,改从贩蛇之业,成天骑着一辆破脚踏车,挂着两只化纤口袋,在山峒里走村串户。他的口袋里有乌丝蛇和菜花蛇,价贱,仅蛇胆可以入药。还有蝮蛇,俗称土皮蛇,价也贱,十来块钱就可以收得一条。比较贵的要数扇头风,即读书人说的眼镜蛇,商贩一般得出价六十至八十元,才可能说动卖主。
黑皮把收来的蛇存入家里的竹笼子,积上百条左右以后,再集中运到山外,转卖给广东来的蛇老板。其中比较稀奇特异的蛇,他就拿去卖到省城里的什么大学,给人家师生做实验。
毒蛇并不乱开口,一开口则必定伤人。黑皮不怕蛇,有成百上千条蛇过手,从未被蛇咬伤,全靠他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技术,还有一套防身的密传咒语。他说过,贩蛇人有行内的规矩,比如一生不得吃狗肉,这是第一戒;也不得医治任何蛇伤,这是第二戒——即便看见至爱亲朋在蛇咬之下危在旦夕,也须硬着心肠袖手旁观,否则就彻底断了自己的财路。他师傅说:贩蛇的不能治蛇,治蛇的不能贩蛇,天下人各有生路,你不能赚夹份钱,这是一大基本原则。
据说贩蛇的其实也很难抓到蛇,甚至平时根本看不见蛇,因为这种人身上杀气太重,还隔上两三里路,就把蛇吓跑了。
黑皮就这样以蛇为生过了七八年,小日子过得不错,不但把自己的脚踏车换成了摩托车,还给哥哥嫂嫂买了一台彩电。嫂嫂见他一直单身,平时多有关心,帮他洗洗衣,扫扫房子,做个鞋垫什么的。有时候心生好奇,嫂嫂就要小叔子玩玩蛇术,比如看黑皮是如何念一通定身咒,使蛇原地不动、寸步难行。
这一天嫂子去他家送碗汤,顺便说了一句:“你的床怎么这样窄?准备一辈子光棍啊?”黑皮这天正高兴,调笑话脱口而出:“嫂嫂要不来试一下?这张床看起来不宽,睡嫂子这样的小个子,还是睡得下的。”妇人倒也不恼,咒了一声“臭嘴”,笑着站起来说:“你等着吧,我下次来试。”然后哈哈大笑而去。
这一声大笑,似有心,似無意,笑得黑皮有点晕。就在这一天,嫂嫂在菜园里被一条竹叶青咬了。黑皮一急,竟忘了守戒,跑到村头拔了两枝七叶莲,赶到嫂嫂身边又是吮毒,又是敷草药,救了一条命。
嫂嫂怕得大叫的时候,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竟把这只手掐破了皮,掐出了血。
黑皮就是这样坏了自己的功法。后来他去茶峒收蛇,才走到坡上,就被群蛇围攻。他的定身咒不管用了,两脚也软弱如泥,怎么也跑不动,结果一命呜呼。人们后来发现他身上留有几十种不同齿痕的蛇伤,发现他全身黑紫,脸肿如盆,七孔流血,手里掐着断蛇,脚底踩着死蛇,口里咬着两个蛇头,耳朵眼和鼻孔里还悬出半截小蛇尾……一场人蛇大战,可见何等惨烈。他的摩托车也未能幸免,车上电线、坐垫等软质部件,全被蛇咬了个千疮百孔,连排气管里都钻进了一条土皮蛇,大概想毒杀发动机。
据对面山上的放牛人说,他临死前大叫了一声,是叫一个人的什么名字。
他双亲已故,除哥哥以外没有其他特别重要的亲友。以后每逢清明节,他的坟头只会出现一个默默烧纸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