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家的诱惑》到《顶楼》,狗血的尽头是“上头”?

2021-06-18 09:19   中新网  


六月伊始,《致命女人》《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等几部此前口碑与收视率俱佳的电视剧集皆迎来了第二部的开播。

  在众多续集之中,韩剧《顶楼》显得与众不同:不同之一,是它快到令人猝不及防的更新节奏——《顶楼1》于2020年10月首播,《顶楼2》在次年2月紧跟其后,当观众还没有从它震耳欲聋的咆哮台词和高潮迭起的密集剧情中恢复时,《顶楼3》已经在今年6月再次满血回归了;不同之二,是在其他电视剧观看人数和口碑基本与剧集质量和评分一致时,《顶楼》拥有着远低于同期剧集的豆瓣评分、中规中矩的观众数量和大量情绪高涨、义愤填膺的评论感想。每次更新,《顶楼》总能占领热搜,让网友们敲着键盘大骂“顶楼上的这群疯子又回来了。”

  正如豆瓣网友“罪与罚”的高赞评论所言:这个剧,你看了一定会打低分,但是打了低分你还是会继续看。

  能做到口碑、关注度和观剧热情的极大割裂,《顶楼》的秘诀很简单:狗血。只要看到这部作品的编剧金顺玉,你便能对它的狗血程度略知一二。金顺玉是韩国公认的三大编剧之一,此前的代表作品还有《妻子的诱惑》、《皇后的品格》等。也许你没听过《妻子的诱惑》,却一定看过它的内地改编版《回家的诱惑》,并在看到这个标题时耳中回响起它曾占领大街小巷的著名主题曲,眼前浮现出主角们愤怒到“清桌面”的经典画面。

  《回家的诱惑》在2011年首播后,最高城市收视率到达了5.2%,收视份额高达26.7%,这个记录直到5年后《人民的名义》播出才被打破。带着韩剧基因的《回家的诱惑》,几乎满足了观众对于“狗血”的所有想象,也代表着“狗血剧”所能达到的巅峰。

  回过头看,无论是早年热播的韩剧《蓝色生死恋》、《人鱼小姐》,还是经久不衰的琼瑶剧《情深深雨蒙蒙》、《一帘幽梦》,都难逃一个“狗血”的标签。而观众们明知“狗血”,却还是追得乐此不疲、孜孜不倦,甚至带上了真情实感。在20年后,有关剧情的话题还能引发大范围的讨论。

  当我们说“狗血”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

  要想知道“狗血”的具体内涵,也许首先需要对它“考古”。这个词,看上去是名词,用起来是形容词,但最初的来源却是个动宾短语——“洒狗血”,在之后的反复使用中才省略成“狗血”二字。

  “洒狗血”是怎么和电视剧扯上关系的呢?说法不一,却殊途同归。

  一说,是“洒狗血”在旧梨园行中多有使用,指的是演员表演时不顾分寸、浮夸造作,以至失了本真。例如上世纪初的著名票友孙养农,曾为与梅兰芳齐名的京剧老生余叔岩写过一文,其中提及:“……较之一般二路先生,动辄乱加身段,乱使花腔,俗话所谓乱洒狗血者,喧宾夺主,忘却本分……”而在电影《霸王别姬》中,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痛骂段小楼的相好时,也用了一句:“没学过戏,那就别在这儿洒狗血了。”如若评价一位戏剧演员的演出“洒狗血”,那是侮辱性极强,相当于人身攻击。

  比较“狗血剧”中演员的表演,动辄号啕大哭、厉声尖叫、咆哮而出的台词简直穿透耳膜,就能明白这个评价多么一针见“血”。

  而另外两种说法,则与曲折夸张、暴力血腥的剧情设置相关。一来早年拍摄影视剧,道具特效有限,每当出现血腥镜头,如有人被杀,场务便会洒一摊狗血在旁,用镜头对准血迹制造出惊悚的效果。久而久之“洒狗血”便引申用来形容剧情夸张暴力。二来,同样在早年的香港影视剧中,出现道士或法师捉妖斗法的情节,“洒狗血”便是最后的大招,一碗黑狗血泼下,任妖怪怎样法力高强都要四下退散。用在电视剧的剧情设置上,则是暗示导演和编辑写到此处已经黔驴技穷,面临剧情发展的死胡同,只能使出最后的绝招了。

  而在今天的广泛传播之下,“狗血”除了形容演员演技浮夸、剧情荒诞离奇,还多了一层对剧情“太过套路”的指责:例如女主角和男主角相撞跌倒,倒下的姿势一定能让二人恰好接吻;某位主角意外遭遇车祸,如果没有生命危险便一定会丧失记忆;主角不幸去世却又华丽回归,不用猜一定是他/她拥有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姐妹;更不用说吵架时一定会下起倾盆大雨,不敲门进房间一定会撞见丑事,当枪口对准仇人一定有一段记忆闪回……

  作为“狗血剧”始祖的韩剧,就曾被网友精准概括,“韩剧有三宝,车祸、失忆、治不好”,白血病和癌症曾经在韩剧中起到推动剧情发展、制造情节起伏的重要角色,甚至让不少中国观众产生了“韩国人均白血病”的幻觉。

  二十多年过去,观众早已不吃“车祸、失忆、治不好”的套路,编剧制造“狗血”的方式也推陈出新,用更夸张的悬念、更密集的反转刺激着观众的眼球,挑动着观众的神经。

  拿编剧金玉顺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为例:在《回家的诱惑》中,第一集的“狗血”还只是男主角洪世贤在与女主角林品如的婚礼当天,与女二艾莉在房中密会,被闯入的林品如打断;而在《皇后的品格》中,已经发展为身为音乐剧演员的女主角在演出时从台上跌落,恰好落入大韩帝国皇帝李赫的怀中,并因此嫁给了皇帝飞上枝头变凤凰;等到《顶楼》,为了制造更耸人听闻的情节发展,编剧让女主角沈秀莲经由一系列沐浴更衣之后,从100楼乘坐景观电梯而下,在中途目睹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孩被推出窗外,正好落入公寓一楼司掌婚姻、生育、保护妇女的赫拉女神像怀中,头部撞击出血身亡,而这个女孩正是沈秀莲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在之后的剧情发展中,《顶楼》更是“一集更比六集强”,在每一分钟都塞进了大量的反转和意外。

  由此对比,可见编剧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但万变不离其宗,仍然离不开“狗血剧”演员演技浮夸、情节设置夸张、剧情发展唐突的毛病。

  “狗血”韩剧中经典的伦理困境

  尽管套路千变万化,狗血韩剧中却总有一些元素始终如一。最典型的就是由抱错孩子引发的一系列伦理困境。

  2000年播出的《蓝色生死恋》,可谓早期韩剧的代表作。故事的开头,便是出生日期相近的两个女孩因为哥哥尹俊熙的失误而互换了身份,一个成为无忧无虑、生活富足的教授之女,另一个则进入生活贫苦的单亲家庭。一方面,两个女孩在小学意外成为同学,并因为贫富差距带来的嫉妒而产生了罅隙,此后的人生也永远纠缠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哥哥尹俊熙对非亲生的妹妹尹恩熙从一开始的兄妹之爱发展为后来的男女之爱,两人的不伦恋情也成为了剧中另一主要矛盾。因为抱错孩子,16集的故事得以成立。

  等到20年后《顶楼》播出,亲缘关系仍然是韩剧剧情的最大矛盾点。正如前文提到的《顶楼1》开场,母亲沈秀莲亲眼目睹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陨落。17年前,沈秀莲的现任丈夫朱丹泰由于强烈的嫉妒心和掌控欲,杀死了沈秀莲的前夫并将当时身怀六甲的沈秀莲占为己有。因为无法忍受别的男人的孩子,他又在女孩出生后与另一个先天发育不良的女婴交换。因此沈秀莲多年来倾心照顾、却一直无法复苏的植物人,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却在之后来到她家,阴差阳错成为了朱丹泰子女的家庭教师,因为“孤儿”的身份遭受了众人的凌辱最后身亡。一位母亲为亲生女儿的复仇,展开了21集的剧情。

  生女儿,顿时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这种由亲缘关系错置造成的戏剧矛盾,并非韩剧的独创。古希腊神话中,就有俄狄浦斯由于无知杀父娶母的乱伦悲剧,但是现代英剧、美剧都少有完全以此为缘由展开的剧集。反而是同处于儒家文化圈的东亚国家,在过去世袭君主制带来的“家天下”观念下,格外强调“血亲”的观念。毕竟,在过去只有直系血亲才能继承家产,如果孩子并非亲生,则意味着苦苦积累的家业落入旁人手中。

  虽然不如韩剧“狗血”,经典的琼瑶剧也经常使用亲缘关系推动剧情。《还珠格格》可能是最耳熟能详的例子:由于阴差阳错的误会,乾隆把小燕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爱上了真正的亲生女儿夏紫薇,如何让紫薇与乾隆父女相认,又不让小燕子因欺君之罪而死,就促进了故事的展开。

  即便在现实生活中,相似的故事也能每每吸引大众的关注。“错换人生28年”事件曾引发大量关注,如今当事人之一姚策已因病去世,错换人生带来的骚乱却并未平息。姚策的养母起诉了姚策的妻子,希望要回自己此前为姚策买的婚房,因为这是她买给“亲儿子”的。但28年朝夕相处的“母子之情”该如何定义,也确实令人唏嘘。

  也许正因为错换人生带来的“悲喜剧”在现实中同样上演,而在内心深处,每个人也都可能有过对于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恐惧,或者对于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期待,韩剧中频繁出现的亲缘错置才能一次又一次挑动观众的神经,屡试不爽、百看不厌。

  “狗血”剧情中新晋的阶级分化

  在对亲缘关系的执着之外,韩剧的主题始终与时俱进。单纯的儿女情长除了更换人物设定、增加恋爱角色,已难拍出新意,家庭伦理、婆媳矛盾到了《回家的诱惑》,也几乎到达顶峰,于是更多韩剧选择在时代背景方面大作功夫,企图在故事主线中投射现实、反映当下。

  《顶楼》便是这种努力下的产物。

  《顶楼》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名为“赫拉宫殿”的顶级高层公寓。这座公寓的住户采用内部推荐制,只有“韩国上流社会前1%的人”才有资格入住。楼层越高,房价越贵,也就代表着住户的身份愈加高贵,这栋公寓的开发商、投资人朱丹泰和妻子沈秀莲便住在第100层的顶楼。赫拉宫殿之外的人梦想着住进赫拉宫殿,赫拉宫殿内的人则梦想着住进顶楼。阶层差异在故事背景中便一目了然。

  而由贫富差距带来的一系列韩国社会问题都成为了推动剧情发展的利器。作为主线,主角之间最初的矛盾由中考升学黑幕引发,仅有的升学名额被有钱有势的家庭预定,而几个主要家庭的财富积累依靠的是官商勾结获取城市开发信息,从而进行房地产投资;作为副线,身为“孤儿”的沈秀莲之女闵雪娥在孤儿院中被国会议员高价卖到国外由富裕家庭收养,捐献骨髓之后又被迅速弃养遣送回国,而另一位律师出身的配角则通过买票成为国会议员,一边进行房地产投资、一边通过“绝食”抗议房价过高……每一个细节展开,都能再拍一部《熔炉》或《寄生虫》,却一股脑儿塞进了《顶楼》这部“狗血巨制”。

  而在这样的故事设定之中,“仇富”与“嫌贫”成了不同角色发展的最大心理推动力。《顶楼1》的开头有这样两个细节:闵雪娥第一次到赫拉宫殿做家教时,穿了一件绣有昆虫的毛衣,“顶楼公主”、朱丹泰的亲生女儿对她翻了个白眼,褪下自己的外套,露出一件同样款式、细节却略有不同的毛衣,大肆嘲笑闵雪娥的装腔作势、“无法认清自己的身份”,原来这款毛衣是高奢品牌的限量款,整个韩国只有4件,而闵雪娥身上的,显然是盗版;还是闵雪娥,进门做家教时把鞋脱在了门口,略有洁癖的朱丹泰回家后看见这双满是破洞、颜色发黄的运动鞋,翕了翕鼻子,对保姆发出怒吼,随后拿出一根拨火钳夹住这双鞋,企图立马扔进垃圾桶,不等闵雪娥匆忙离开,他就命令保姆将闵雪娥坐卧之处以及卫生间进行全面消杀,不能留下一个死角。

  狗血吗?狗血。真实吗?真实。

  据悉,在《顶楼》播出两集之后,韩国负责影视剧监管的放送通信委员会就收到了上百封投诉意见,有家长认为这部剧涉及校园暴力的部分太过夸张、血腥,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青瓦台甚至出现了“停播《顶楼》”的请愿。之后剧组从第四集开始,将原本的“15+适合观看”调整为“19+适合观看”,才平息了风波。但这样仍然无法阻止《顶楼》的收视率节节攀升。第一季播出至半,在韩国国内的收视率已达22.1%。

  不少韩国观众正是在这部剧中看到了现实困境的投射,才一边痛骂“狗血”一边真情实感地追下去。公众号“孟大明白”曾在2019年韩国女星崔雪莉自杀之后,写过一篇题为《韩国有毒的不止娱乐圈》的文章,统计了韩国15年来公开报道中自杀的明星,并指出,韩国普通民众自杀率是经合组织国家中的第一、全球第三;根据当年7 月的统计数据,韩国15-29岁年轻人的失业率达9.8%,如果零工不算正式工作,失业率则是23.8%;阶层固化更是到了铁板一块的地步,“普通年轻人要想摆脱穷苦只有一条路——考进首尔(Souel)大学、高丽(Korea)大学、延世(Yonsei)大学其中一所,拿到进入政商界的门票。三所大学的首字母组合起来就是SKY,韩国人梦想中的天空之城,进去了当议员、高管,进不去当打工仔。”这正是2018年与《顶楼》题材相似的韩剧《天空之城》引发强烈共鸣的原因。

  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一项研究显示:一个人的自我感觉越糟糕,越容易靠看电视剧打发时间,试图消化负面情绪。而在1996年,美国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就依据经济学中的“二八现象”提出了“奶嘴乐”理论。由于生产力的不断上升,世界上的一大部分人口将不用、也无法积极参与产品和服务的生产,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将社会动荡的主要因素之一——这正是韩国社会的现状——而为了避免大多数的底层人民与少数既得益者之间的冲突,方法之一便是制造无处不在的安慰与娱乐,好找到逃避现实生活、发泄不满情绪的出口。

  明知道很狗血,明知道是套路,“狗血剧”的观众们却忍不住代入到角色之中,在剧中上流阶级为富不仁、机关算尽时握紧拳头、破口大骂,又在他们遭到报应、大起大落时直呼过瘾、大快人心。

  正因为“狗血”,世界才只剩大是大非,英雄才可以惩恶扬善,普通人才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电视剧才能招招瞄准观众的爽点。甚至不需要逻辑通顺,只需要情绪饱满,就足以让人欲罢不能,心甘情愿留在这个虚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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